close

無處可逃:<個人的體驗>  大江健三郎 讀書心得 日本文學推

「說到我個人體驗的苦差事,那不過是絕望地深掘自己孤立於其他人類世界的個人性豎穴。即便在同樣闇黑的洞窟裡流消痛苦的汗水,我也無法從個人的體驗裡產生一絲一毫人生的意義。那是荒涼可恥可厭的洞穴。」


酣暢淋漓地讀完,馬上寫下這篇心得,雖然有著必須趁記憶還鮮明時,趕快一氣呵成地寫好的急躁,但我還是想閒聊幾句。

這本小說可以算是作者大江健三郎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某種程度上也算"處女作"吧!),我這個人特別喜歡讀「初作」、「處女作」,勝過「代表作」,怎麼說呢,就像音樂上喜歡聽音樂家的「第一張專輯」的概念吧!想感受那種未經包裝的、沒有顧忌的誠實感,更想在這種鮮活還未被消耗前,好好感受他人最豐沛的生命力。在我私人的劃分中,總覺得作家有兩種粗略的劃分:"讀一本足以" 跟 "讀所有著作" 。如何分類當然也沒什麼合理的標準,完全是我個人的感受罷了!(大江的書我將之歸類為了後者。)

說到「個人的感受」,以字面上的感覺來說,究竟是自私還是悲涼呢?而能說出這樣子的話的場合,又是如何的呢?

「個人性」如果不被外人所理解的話,那是源於外人的敵意,還是個人的異化呢?

唉,越是思考,我越是覺得這本書就如同書名一般,是「個人」的事啊。無論最後讀者從中感受到了什麼、理解了什麼,也都該是「個人的」,打破這種作者與讀者間,好不容易建立的私密性,彷彿罪過一般。

即便猶豫著該不該寫下去,還是隨意寫些什麼吧,當個紀錄也好!


 

書的開頭,主角「鳥」,既是綽號,也代表了"人非人"的階段。

在等待妻子生產時,一時興起的念頭讓他遭到不良青年們的圍攻,他狼狽地奮力一搏,才勉強戰勝了這個處境。鳥認為,作為"弱者"的自己的氣息被感知到了,所以強者才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來欺負他。

這個孱弱的他在醫院見到頭骨有裂縫,好似有著兩個頭顱的初生嬰兒時,馬上就想要投降放棄,拒絕與接下來可能艱難的生活戰鬥。面對著這樣的他,陪同妻子生產的岳母也希望他去向醫院傳達:讓嬰兒衰竭而亡的想法,而他則像是欺騙自己、又像是想要安撫自己般,同意了捨棄這個他認為「在人生中注定要敗仗」的骨肉。

做出等同"殺嬰"行為的鳥,沒有勇氣回到與妻子同住的"自己的巢穴",他轉而去尋求曾經的女友,有著神靈一般名字的火見子的安慰。

中間,鳥去告知岳父孩子面臨的處境時,他心中無比崇敬的岳父的形象是如此絕對,代表著強者,恐懼鬥爭、害怕未來的鳥在無比的驚懼中逃向酒精、逃向人類最原始的需求。

從一個誕下了"怪嬰"的母體,轉投向另一個獻出了"處女之身"的母體。這是鳥試圖重整自己的方式,自看見了自己奄奄一息的幼嬰的時刻起,鳥就彷彿與這個衰弱的孩子連結在一起,回到了脆弱的「雛鳥」階段,喪失了與生活搏鬥的一切意志,在等待孩子死去的漫長過程中,也彷彿在等待著自身的死亡(象徵性的)。在死亡之前,即便有著勃發的慾望,鳥也是在絕望中、在溫柔獻身的火見子的懷抱中,才得以宣洩,才得以繼續"狀似著人"般活下去,此時的他捨棄尊嚴的愛慾是如此不堪一擊,甚至無法思及傳承下一代的念頭。

怯懦的鳥既無法確切讓大學醫院的醫生"放棄"自己的嬰兒,又不願意接受嬰兒活下去的可能性,在他本就懦弱的人生中,"怪嬰"的誕生像是一把尖刀,割裂了他小心翼翼維持著的「鳥一般的生活」,接受著施捨、忍受著卑微的生活;揭露了「成人的生活」,作為父親與丈夫的、任重而道遠的人生。弱小的鳥只想作為「鳥」活下去,只想躲回過去安然的「鳥的生活」,但他卻又因為酒精,加之自己一直以來的懦弱,親手毀掉了安穩的工作。那把尖刀還是徹底割裂了他,理智上的他依然弱小、習慣性逃避,情感中的他卻不停地掙扎戰鬥,開始有了人類的言語。


面對妻子要求他「成人」的怒火,鳥依舊深陷於自己過去的「舊巢」(代表了學生時代與火見子)中,"怪嬰"就像是他的宿命一般,逼著他做出「生存還是毀滅」的抉擇。

此時,舊世界中的回憶來侵擾著他,他想起了曾被他拋棄了的友人,想起了他已逃離的生活,想起了被賜予「鳥」之名的過去。

而讀者也能看見後半篇中,鳥不停地於「舊巢」中打轉,固守著「鳥的夢想」的情節。

鳥的夢想是到非洲去。在成為"父親"前所買的"非洲地圖"一直貫穿了全文,毋寧說,非洲地圖已成為了乘載鳥心中的「自由」的意象的實體。在責任與自由的拉扯間,在決定嬰兒的生與死的折磨中,鳥被迫第一次、真正的主導起自己的人生。

在「處理嬰兒」這件事上,我們看見了「母親」角色的空缺,這是一種被迫的空缺,妻子彷彿退到了鳥過去所擔當的角色那般,為他人所擺布,只能躺在病榻上,失去了"雙足",儘管意志依舊強烈,卻不得不倚賴怯懦的丈夫來抉擇自己的命運;而「父親」這個角色的權利,一如書的前半部分,鳥在特兒室中遇到的另一位父親所說的:「得為自己的權利奮鬥啊!」那般,是包藏了"責任"與"戰鬥"的、須背負的沉苛,卻也是提供了"超越"與"意志"的力量,即便被瞧不起、被質疑或被奪去曾經燦爛的未來,即便害怕,也能夠"自行"決心要前行的權利。原先缺乏的、曾經丟失的「個人性」與「自主性」,似乎又藉著"怪嬰"與"成為父親"回到了鳥的生命中。

於是,火見子的力量開始褪去色彩,非洲的憧憬的療癒感也減去了生命力,外交大使德爾契夫先生作為鏡像出現,他為與一個孤零的日本女子在一起而放棄了曾經的生活,只為愛與理解果決地活下去,此時的鳥與這個異國的友人又一次訴說「自己的孩子即使治癒了頭部的傷,也可能無法正常養育長大」這樣的話語,在此之前,他也向著不同的對象訴說了幾次,在一次次的傾訴中,在他膽怯的不安中,唯有德爾契夫先生直接詰問了他:「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裡說,對於孩子,父母能做的只有迎接嬰兒的降臨。你不但沒有迎接,反而還拒絕嗎?既是父親,能允許拒絕另一生命的自私嗎?」。也許這種來自醜聞纏身者、站在道德高處的質疑會令人不快,但是,鳥又何嘗不是因為抱持著同樣的念頭而受苦痛折磨呢?藉著友人的口,說出了他所不敢言的、對自身的疑問。

在決定了"殺嬰"後,帶著籃中無防備的兒子,在陰天中開著車的鳥,他的世界逐漸被嬰兒所填滿了,曾經對非洲的燦爛夢想、對自由自在的身影的幻想,都被陰雲遮蔽住了。雨的落下澆熄了非洲夢的光亮,天空的幽暗更令罪行的陰霾籠罩著他,此刻前未曾與骨肉單獨相處的鳥,內心的矛盾始終無法撥雲見日,他在磊落的善與苟且的惡中徘徊。在前往"殺嬰者"的路途上兜圈子,始終找不到目的地,嬰兒的啼哭、咳嗽和頭部的傷口,當讓本已決定"殺嬰"的鳥與火見子焦躁,不由自主地照料起嬰兒,甚至為此在路上撞死了一隻鳥。這隻--為了保護有頭傷的嬰兒被碰撞到--死去的鳥,是否意味著「鳥生」的死去,「人生」的開展呢?

最終,在曾經拋棄的故鄉友人菊比古的酒館中,在代表了他「鳥生」的汙點中(一是使他逃離故鄉的朋友,二是使他失去了光明未來的酒精),鳥終於決定不再逃亡。他曾經的遺棄與離開使菊比古走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而如今剛被他所遺棄的兒子菊比古也將走上無緣的人生道路;求學時期的酒精讓鳥放棄了人生,徹底遁逃進了「鳥」的角色中,而此刻,飲著菊比古所提供的酒精,提及的過去的他,即便也有著「鳥」的綽號,卻藉著堅持不懈的鬥志帶著自己逃離了一度荒誕的生活,如同離巢高飛的鳥般。

自「人-鳥-人」、「意志-墮落-意志」的生命迴圈中,鳥從舊世界的巢中真正脫離,成為了能靠雙足行走的人。


結局中,鳥在醫治了兒子的醫院中又遇見了曾欺凌他的年輕人們,此時已無人再認得他曾經唯唯諾諾的樣貌;鳥主動向岳父表示要成為一名導遊,不再需要岳父安排他的工作了。而岳父則溫柔地說鳥已不需要「鳥」的稱號了。

這部分的結局,在收錄的附錄中,作者大江健三郎本人曾說感覺有些多餘。我閱讀的時候還很困惑:為何這部分的文字要用星號隔開?直到讀到附錄才恍然大悟。

確實,這個結局帶著明媚又燦爛的人性之美,與<基督山恩仇記>的結尾有些相似。一般來說,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太明確的結尾,更偏好有著個人解讀空間的開放式結局,但這樣的結尾也能提供給部分讀者寬慰的喜悅吧!這種撥雲見日的光亮與一瞬間照亮鳥的心中的微弱希望也很合適。


關於<個人的體驗>這本書,其實還有許許多多能夠深入探討的隱喻,以及相互呼應的角色安排等,像是"男性角色"們的出場順序、代表的意義,以及"女性角色"的轉變與比重,還有在主角心境成長時劇情的首尾呼應、虛偽的善意 / 仁慈的罪惡,外表與角色身分的衝突......

我特別喜歡作者所深刻描寫的,鳥心中的"矛盾",如同經典雋永的哈姆雷特所面臨的矛盾,在吶喊著「生存或死亡」時,所面臨的其實都不是「真實」意義上的生死,而是「虛幻」、不可見的命運,它指向了兩條(甚至是無限條)的道路,安逸的、欺瞞自己,但是內心中猶如死去的生活,或是艱困的、直面現實的,但是肉體承受致命折磨的生活。這樣的矛盾與抉擇,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出現過,也可能不斷地出現著。

苦痛是真實的,軟弱是真實的,但解脫和幸福卻可能是虛假的。在這樣的考驗中,能夠面對真實、不用逃到面具之後的"人"又有幾個呢?

「個人性」是什麼呢?

是否就是每個人所信仰的,無形體、飄渺的、推動自己繼續走下去的力量,讓我們深信命運也好、平行宇宙也好、亡靈也好,冥冥之中的力量?

我感覺這本書賜予了神秘的力量,源源不絕地令讀者與作者汲取,並根植在心中,成為我們能毅然決然步上「個人的體驗」這殘酷宿命的救贖。


-後話-

實在非常喜歡這部作品。忍不住將自己的讀書感受一股腦地記錄下來了。

其實閱讀時不用想著理解,而是投入身心地體驗最好了。

相信這本書會令每個讀者都為之動容的!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Greenjirou 的頭像
    Greenjirou

    Greenjirou

    Greenjir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