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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orld of Yesterday : Stefan Zweig, : 9781906548674 : Blackwell's

「藝術可以給我們安慰,慰藉我們這些個體,但是,它對現實無能為力。」

「無論何種權勢,都會如何另一個人的內心變得冷酷;而任何一種勝利,都怎樣讓整個民族的思想麻痺。」


史蒂芬茨威格,我近來最愛的一個作家。過去就曾讀過<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發現新書出版,馬上就購買了<昨日世界>。

雖說這是一本回憶錄,但讀來卻絲毫不令人乏味,彷彿是在閱讀歷史、旅遊、心理與文學的集大成著作那般引人入勝。

總覺得我似乎也與維也納有著某種神祕的命運聯繫,茨威格也是生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維也納的作家。透過他的雙眼與記憶,我們得以一窺當年哈布斯堡王朝的風華與興盛。我在維也納旅遊時曾看過皇宮博物館中金碧輝煌的擺設與生活空間,但是某種意義上,真正的"生活"卻是難以感受的,直到我讀了這本書,似乎終於知曉獨屬維也納的藝文風情從何而來...

任何人都無法不羨慕書中那自由、無憂、充滿幸福快樂與娛樂的年代,一座城市中最大的新聞是藝文的創作和演出,這種對藝術的崇尚與鑑賞實在令我神往,讀著茨威格沉醉又喜悅的文字,彷彿也參與了過去歷史中的興盛,一個毫無猜忌、恐懼、防備的時代,一個飽含光輝的時刻。也似乎能夠感同身受何以當時的歐洲人有著「這就是人類文明的巔峰」的自滿。

茨威格令人推崇是溢美之詞中仍不忘批評和反思,他總能找尋到陽光之下的幽影,總能觀察入微又謹慎評斷。在本書前半段充滿公正與光明的年代,茨威格依舊透過談論教育、社會風俗與性觀念的僵化來諷刺、針砭道貌岸然的過去。奇妙的是,當他談論教育時,我彷若在其中見到當今亞洲教育的影子,見到被迫在校園中苦讀僵化知識的學子們,對於青年們有志難伸卻又期望大顯身手的意念心有戚戚焉。我思考著,是否即便過了將近百年,我們依舊無法放手讓孩子們選擇他們想要學習的事務?是否我們依舊剝奪著他們學習的自由與樂趣?是否我們依舊相信,年長就代表著比年少更有知識與成就?


性觀念的段落也相當有趣,茨威格看穿了道德的虛偽與偽裝,直指保守觀念下的放浪形駭。他在書中說道,一個如此保守,男女不可單獨來往的年代,卻容忍無數妓院、性剝削存在,追求凸顯胸部、腰身與曲線的服裝,這些道德的綑綁只是加深了人們內心的變態與欲求。他也在書中提到這樣的社會強烈的欺騙性,誠實地指出,如果作家們都照實將社會的糜爛和腐敗描繪在書中,那麼還會有人崇敬這樣的社會嗎?這個總是以文明自豪,卻恰恰又充滿著性暴力、偏見的社會。我不禁想起佛洛伊德的著作中曾提及,人類是相當倚賴視覺的生物,倚賴視覺刺激已激起性慾;也許正因為性的思想是如此被壓抑,導致人們更加倚重外表來擇偶,導致了這樣凸顯性徵的服裝大行其道。但是現代的我們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們何嘗不是依舊活在道德的面紗之下,保守卻又追求視覺的時代?甚至,也許我們對於外貌的要求更甚以往,因為再無可信任之事物...

茨威格厭惡社會偏狹的道德,討厭唯長是尊的潛規則,彷彿只有年齡是真理,而年少必定是種愚蠢的罪責,那個默認年長者的能力強過青年的時代讓他窒息,讓青年們更加反骨極端。當時的社會似乎被年齡的鴻溝撕裂了,彼此敵視,無法妥協。即便在曾經的文化頂峰,人們仍舊矛盾衝突,依舊無法擺脫社會中的陰影與桎梏。但是世上沒有絕對的黑暗,也無全然的光明,正因社會中的階級和種種限制,茨威格才能在反叛中尋找到一股鞭策自己前進的力量,同時保有對自由的永久嚮往。也許從無絕對的缺點,因為角度不同,也能成為一種優勢。


<昨日世界>談論歐洲的光與影,描寫人們生活的樣貌,同時也記錄下了各個藝文巨匠的生活與性格。我讀到作者與里爾克來往的那一段時,著實羨慕不已!里爾克是我最欣賞的詩人之一,能夠了解他真正的為人簡直不可思議,讓我嘖嘖稱奇。大概就跟電影<午夜巴黎>中主角遇到海明威的驚奇差不多吧!(時代也差不多)

還有羅丹,雕刻大師羅丹的創作過程,這段回憶茨威格彷彿是將之烙印在了腦海中一般,文字中充滿激情與敬愛之情 。在茨威格結識的無數藝文界人士中,我也僅只舉出了兩個人物而已,書中有很大的篇幅描述他與其他文人墨客的來往。這簡直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年代,一個人們還能專注創作、還能全心感受藝文之美的世界。茨威格曾表達他對未來世界是否還能培育出輝煌詩人的擔憂,但他見過了這些全然熱愛文字的人們,不願為外界聲音屈服的人們,他相信這片土地永將撫育出傑出又真誠的藝術家們。而他的信任與祝福,一直延續到了現代,我們依舊得以見到無數藝術家的誕生。但以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還是很同意他所說的,能讓人全心全意投入創作的時代已過,現今,有太多外務使人擔憂,有生計需要考量,有無法打破的規則和疆界,也許那麼一個充滿創新的世代是消失了沒錯,或者,更準確地說,這麼一個能讓人心無芥蒂、自由結識無數藝文人士的世界已不復存在了吧!


佛洛伊德在<文明與缺憾>中犀利地分析了人類文明建立與發展的緣由,同時提出社會的集體主義不可避免地對個體的破壞與剝奪。暴力,侵略,攻擊,這些可怕與恐懼,並不是因為我們渴求破壞,反而是因為我們嚮往著幸福。

當茨威格描述的歐洲攀至文明的頂峰,當科學、藝文、醫學都發展到鼎盛時,當人們看似終於幸福了的時候,我們的慾望依然驅使著我們前進,而這樣的擴張,卻只導致了崩塌...

文明倚靠集體的意念建立,卻也敗壞在這之上。戰爭的吸引力在於它給予了我們平時所無法感受到的"整體"的愛,每個個體脫離了自身的渺小,融合成了民族的一體感。這種無敵的假象喚起了渴求勝利和鬥爭的本性,原先被社會壓抑住的你爭我奪的慾念被鼓動、放縱,文明終於有了敵人。書中,茨威格提到羅曼羅蘭對一戰的思慮:「我們身陷的是一個群情激憤、集體歇斯底里的時代,這種歇斯底里的力量在戰爭中絕不可忽視。」,集體的力量總為追求一個看似更加美好、公正的時代所用,卻總只嘗盡苦果。在我們這個世代,不再有慘澹的戰爭,但我們卻深陷政治、知識的戰爭,依舊茫然恐懼,更失去了對彼此的信任,彼此仇視。

透過茨威格對一戰前後的歐洲的描述,我也許能稍稍理解當今歐洲各國對歐盟的執念了,也許正是曾經最為接近文化高峰的大陸,才會對這樣的光明念念不忘,渴望真正的團結能抵禦過去的暴力和惡鬥,突破人類本能的限制... 但是,在一個已然經歷過二戰與無數經濟爭鬥的時代,我們究竟還能不能幸福?我們還能夠不心懷芥蒂地去信任曾經的敵人嗎?能夠跨越還未弭平的傷痛嗎?我們能超越自己的民族,也去愛其他的人嗎?

<昨日世界>描述了一個曾經的天堂,但我們又怎能確信它的存在呢?或說,如何能夠再創這樣的世界呢?

話雖如此,我還是很敬佩茨威格與當代的文人們世界大同的理念,也為他們號招和平的行動感動,即便他們也心知肚明藝術的極限,卻仍努力突破枷鎖,渴望終有一日,藝術能突破學術的爭端、政治的打手,成為人與人之間最誠摯的交流與對話。


一戰的尾聲,歐洲人對於政治、民主與文明的信任已蕩然無存。只因他們看見了生命如何為國家所利用,在政客的利益之間,國民的生活沒有任何價值,曾經相信政府決策的人民最終是如何被判離的官員們拋棄... 如若國家都會滅亡,那麼世上又有什麼能夠永恆?又有什麼安全保障?

在那個年代,金錢毫無價值,因為通貨膨脹;帝國毫無意義,因為早已傾頹,各國只顧各自的生存。人們學會習慣死亡和掠奪,習慣了大發不義之財、戰爭財的人,習慣了自掃門前雪的獨善其身,學會了區隔你我的冷漠,也許國界這一端生靈塗炭,另一端卻只慶幸並非發生在此處;人們學會強盛不具意義,因為可能一夕之間貶為弱者。茨威格在書中說道,他從不知曉當時的人民是如何度過這段淒苦的生活,如何熬過來自他國的掠奪,只知道,在金錢無法帶來富足與希望的時代,藝術撫慰了無數人心,且更勝以往。

我思索著,也許正是走過政治帶來的對生命的操弄和文化的毀滅,因此現今的歐洲人仍然無法樂觀地、全然地信任當權者,仍然相信金錢無法賜予生命的保障與幸福,在竭力消除彼此的國界限制時,卻仍不時質疑對方有何居心,依然不忘拉幫結派,一有風吹草動就關起門來,獨善其身。恐懼並非無形,最駭人的恐懼正是因為它的可見與無常,而這些恐懼烙印在我們的生存本能中,一代傳過一代,再無消失。


二戰前的警鐘諭示了<昨日世界>的結尾,它的爆發帶來了更令人驚駭的暴力和恐懼,並且這次不再僅限於歐洲,再無安全棲身之所。

我難以忘懷書中茨威格敘述的奧地利情勢,當他提到他曾目睹朋友遭到暗殺、被打死、被送進集中營時,由於前文他提到結識這些友人的喜悅,而令我更加感到震驚與憂傷... 當年那個相信「德國人不只製造槍砲毒氣,也會創造非凡意義的藝術」的茨威格呢?那些滿懷希望與幸福的歐洲人呢?如今他們的雙眼目睹過種族的迫害,見證過人們被迫被綑綁在一起的驚懼與無奈,他們感受過國家滅亡的顛沛流離,他們被剝奪了身分與尊嚴,他們夾在命運與時代的強縛中無法脫逃,不知何去何從。(書中描述猶太人被流放,被迫與其他猶太人的命運綑綁在一起)

茨威格原先以奧地利難民之身分逃往英國請求政治庇護,卻又因奧地利被德國佔領,英國對德宣戰,而落難成為英國敵對國家之國民的身份,在他的心中,他仍然是個奧地利人,卻從此被剝奪了身分,因為國家覆滅而流亡遠方,連歐洲都不再能夠棲身。這塊養育他的大陸遺棄了他,甚至他開始相信世界上無真正的樂土,因為他方的苦難竟能與此地的歡愉同時存在...

藝術,他作為畢身志業的藝術,如今流落成侵略者的武器,他們有權篩選藝術品的存亡與否,有權抹去藝術創作的歷史與紀錄,更有權逼迫藝術家捨棄自我為政治服務...(書中有一段還挺耐人尋味的,談到茨威格致信墨索里尼,因為墨索里尼愛好的藝文而成功赦罪一名被迫害的作家。) 我不由思考,藝術家該如何自處?有那麼多時刻,藝術創作只能隨著時代變化載浮載沉,今日的價值可能是明日的失勢,那麼它真正的價值為何?當你的觀眾們為了生活而捨棄了原先的價值觀與道德,藝術家該不該隨波逐流?


這本回憶錄似乎終結在茨威格的一無所有上,結束在他對一小群掌權者如何擺布世人的命運的質問之中,消失在他自問人要如何才能幸福的感嘆之中... 在他流亡的生活中,他一次次認為自己已經挺過打擊時,又再次被命運掐住了咽喉,他談到現今人們蕩然無存的信任,談到國界充其量是我們漠視暴力的藉口,是我們阻擋那些並非發生在自身的暴虐蔓延的城牆,我們終於被民族主義閹割了,我們恐懼毫無緣由的暴力,也害怕無代價的幸福...... 而這些悲劇的發生,我們總要花無數世代、時間去理解他們的含意。他們是永恆的陰影,人們的陰影;但是茨威格相信,因為我們感受過光明,所以才能看見暗影。因為唯有如此,我們的生命才有追尋的意義,才有活過的感受。沒有絕對的光明,抑無絕對的黑暗,生命是矛盾的,回憶能給我們寬慰或警醒,<昨日世界>的結尾是黑暗之中 最後的燦爛光輝,而秉持著過往的世界曾經的璀璨面貌,我們獲得了在今日世界中戰勝恐懼的理由與勇氣。

最後僅以卡謬所言作為此篇心得的結尾:

「我們需要某個人--比方說某個生長於彼岸他方,同樣也熱愛光線、熱愛燦美軀體的人--前來,用一種無可模擬的語言告訴我們:這些表象是美麗的,然而他們必將消失,因此必須不顧一切地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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