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那過剩的生命力令少年們為之折服。存在於生命中的過度感受、充滿暴力性,只能解釋成是為了生命本身;漫無目的的感受,這種充斥著令人不舒服的冷淡,令他們為之震懾。一個生命在近江不知不覺中悄悄潛入他體內、佔領了他、突破他的身體、滿溢而出,頻頻想要凌駕在他之上。就這一點來說,生命與疾病有點雷同。他被狂野的生命侵蝕的肉體,不怕傳染,就只是為了瘋狂的獻身,而置身於這世上。」
說到三島由紀夫,很多人直覺聯想:情色文學家,或遊走尺度、道德邊緣的文學巨匠。先不論三島由紀夫多采多姿、複雜宛若連續劇的一生,當初我對於這名作家的"鼎鼎大名"尚未曾聽聞,只知道他是頗富盛名的日本作家,讀了這本<假面的告白>後,驚為天人,也才知曉原來他被封為情色文學家。在閱讀<假面的告白>時,我便心生疑惑:這獨特的寫作風格與作者自我揭露的坦蕩,不知在其他讀者讀來有何心得?後來查了三島由紀夫的資料,也略覽一些研究報告,隱隱感到可惜,三島的盛名不該建立在他寫作尺度之上,而是那對於「美」的究極膜拜與描述的生命力,其他作家簡直難以望其項背!
說回<假面的告白>,此書幾乎就是三島由紀夫的自傳了,但一旦知曉了這是本帶有自我色彩的小說,便會不時地停下閱讀,聯想何處是作者的「自我展露」,何處又是他的「虛構存在」?
本書書名也令我思索許久,「假面」與「告白」是如此矛盾的存在,一是遮掩,一是吐實。而我也許只能解釋為作者戴上了虛構人物的假面,又或許他本人從未擺脫那個世俗的假面,因此只能藉由著文學來自白,透過向大眾出版最私人的內心世界來坦露真正的他,那個本不會被大眾接受、理解的自我。也因此,作者既在自白,同時他也在寫他的虛構,描述那個他渴望成為的自己... 因為沒有人能真正誠實,唯有藉由他人的身分或與他人的混合才能製造出那層安全的面紗或假面,才願意誠實。
一般人害怕坦承的正是那近乎偏執的慾望、貪婪,或是佔有、控制之愛,也許還飽含著權力的渴求、暴力的實行,所有真正控制著內心卻無法坦誠的想法。
而我想,這也是此書最為精采的部分。它私人,讀來令人屏氣凝神、令人害怕;它赤裸,令人著魔、令人質問自我;它稀有,因為它逼迫作者必須長期停留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以創作,也迫使讀者面對自己的心魔。而如果恐懼、愛慾有藝術的面貌,那麼這可能就是其中一種面貌。
話說從頭,先談作者對慾望的自白好了: 肉體之美。
仔細分別,肉體之美與慾望,有時候可以毫不相關,有時候又深刻相關;這兩者之區別大概與心理狀態相連吧。
舉藝術家的例子,繪畫人體,很多時候只是單純為了追求那能達到的美之極致,而非慾望的出口。而另一說則是,不能激發慾望的人體,哪能令你有提筆書寫或描繪的念頭?俄國文學家契科夫也曾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描寫他遇過的各類美女;而畢卡索與他的情婦的畫像,每一幅都是懷抱著愛慾畫下。
而這兩者真正的區別只有「渴望」,觀看或觀察肉體之美並不能激發慾望;唯有慾望本身決定了「觀看」的方式。那慾望也許是原始的傳宗接代的目的,也許是對權力的追求的展現,或是渴求美本身的存在...
姑且不曉得當人類對慾望的渴求與欣賞到底如何轉化為藝術的形式,三島由紀夫在<假面的告白>中對眾少男肉體的描述,那種純粹的欣賞、細緻的觀察;再到對慾望湧現的渴求和感受,人本性中最深層的欲求被揭露、滿足,讀到這樣真誠、熱切的作品,令我對三島的文字著迷。他的喜悅與慾望,特別就是他對某特定形式的「美」的欲求,汲汲營營的追尋與所有官能的全副感受,對於肉體所展現、代表的生命力,被這樣的美所感動的他,也許才是活出了人真實的樣貌。以我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有權欣賞這樣的美,可能我們都曾有過被人體的生命力所感動或激起強烈慾望的時刻,也許是驚鴻一瞥的美人、也許是舞蹈表演中舞者的某一肢體動作展現;畢竟,「美」是如此奇異而不講理的征服著人類,它存在於感動與生命...任何時刻。
也許有人會質疑作者對肉體偏執的慾望與探索,但這種誠實,透過文學獲得了新生,獲得了解放,獲得了被「看見」的奢侈...
語到這裡,不免俗的要談三島由紀夫書中寫的「假面」,我如何理解他所說的假面呢?
我想,社會束縛是其中之一。
很多人說,日本人的文學裡,談情慾的怎麼特別多?還寫得很極緻呢!我的理解是,不分國家,每一種社會體制中,總會有人們不得不擔任的角色、不得不接受的生活模式,也許是宗教、習俗或是性別。而「假面」,為甚麼人會需要假面呢?因為「身分」,臉是最能傳達性別、種族和美醜的存在,而這張臉所顯示的身分又將人們拋入某些社會定律之中,我們的行為被期待和限制,如果能隱藏,我們只能徒勞蒂希望透過遮掩面龐,我們會得到表露的自由、成為自我的自由、甚至是不被歸類限制的自由。
年輕的三島由紀夫被性別、婚姻和美德所壓制,他也明白他的慾望和愛情無法被滿足與接受,就因為如此,他才選擇創造出假面,而這個假面融合著他人,他希望自己是這樣的人,社會希望他是的角色... 這一切多重聲音的總合成為了他的假面。他戴的嚴實,勉強騙過了別人,但他又何嘗不明白這樣的假面終究不如真正的自我自然呢?誰能將不屬於自己的性格演的毫無破綻?來自自身的排斥就足以使這假面逐漸剝落。
此書的脈絡緩緩揭露了假面的崩解,從主角小公沾沾自喜成功使園子愛上自己,再到結尾那假面破裂的空虛蒼白,證實了不是三島還太年輕、對性別認同尚處模糊,是人哪能違背真正的自我存活啊!又或許證實的是: 我們無法逃過愛與慾的掌控。
這本書的基調意外簡單,就是內心真實與虛假的拉扯與對話,有真實的告白和假面的告白;三島對於「慾望」與「美」的告白如此熱切急迫,像是把真心都獻出來;對於「慾望」他是如此著迷與珍惜,他幻想自己為之獻身、或重獲新生,這是他賴以存活的真實;而對於「愛」的告白卻像是勸說與逼迫,祈求透過為這單純的愛立貞節坊,把園子當神明參拜,就能夠將自己汙濁的慾望洗淨、超脫,像自知無可救藥的人緊抓浮木一般...這樣的「假面」終究演給不願戳破的人看。
書中提到「索多瑪的男人」,若不是假面的破綻,他的友人又為何如此提起呢?而我悲傷於他為此奮力相搏,卻仍被打敗的失望...
我並不認為三島是同性戀,也認為性別沒有指向,藝術史中有一個特別的用語,指稱「單一性別」,非男也非女,而是兩者皆是。古時的藝術家致力於創造的「單一性別」的天使正是人對於超脫性別之愛的慾求,對那無法歸類的身體的美的著魔,所以,也許,美與慾望無法透過單薄的愛來滿足,也無法透過單純的掩蓋來改變... 唯有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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